河岸上的小坟堆
我的家乡在资江上游夫夷河畔。
我从小爱在河岸看潜水摸蚌、看打鱼放鸭、看木排帆船,喜欢和小伙伴赤脚在河岸柔软的沙地上往来奔波,放牛扯草,摘泡扯笋,做各种各样农民自己发明的乡土游戏,听大人讲发生在河岸的陈年趣事,其乐融融。
在爸妈的故事中,河岸是幽美而恐怖的。以前的河岸长满了合抱粗的大柳树(小溪的入河处至今保留着柳山的名称),走日本的时候,妈躲在柳荫里得以逃生。鬼子刚进村有人就发现了,大喊“日本鬼子来了!”爸爸背起病重的奶奶飞也似的向山上跑,妈妈跟着跑了半里路,又返回去抱新婚那床红被子,出村时看到一个扛枪的家伙到了朝门口。来不及上山了!妈赶紧将被子顶在头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口气冲到河岸,躲在浓密的柳荫下,半个身子蹲在水里。直到天黑,妈才拖着麻木的双腿摸回家。那时,日本兵已穷途末路,从我村过一路就走了,没造成多大损失。
大炼钢铁时,河岸大柳树全都进了高炉,山上遮天蔽日的森林也成了灰烬,无处可为外逃的人藏身。“文革”高潮时,家乡兴起一股滥杀无辜的“黑杀”风暴,经常有泡得发胀的尸体顺流而下,浓浓的尸臭顺风飘得很远,一年多时间没人下河洗衣打鱼。听说,民政局雇请打捞尸体的下游两兄弟靠打捞费砌了一座红砖房。
古柳参天的美景和尸臭满河的惨相我都没见过。我儿时的河岸是快乐的,夹杂着缕缕忧伤。河岸的树植了毁,毁了又植,循环不止,总没有成林成荫,倒是小坟一座又一座,渐渐成了规模。那时,小孩出生率高,死亡率也相当高,夭折的小孩是不能进祖坟的,而是用一只破旧的竹撮箕裹了,挖个小坑埋在河岸。埋得浅的,常常被洪水冲走或饿狗抱食。有天傍晚,我在河岸放牛,看到一只狗抱出一个小孩的尸体,将肠子拖得老长老长。从此,我再不敢一个人去河岸放牛。其实,我村那段河岸陆陆续续埋了许多小坟,“干净”的地段不多了,即使不被饿狗抱出尸体,牛蹄也极有可能踩出令人惊恐的坟洞来。因为河岸全是沙地,一下雨就松松垮垮的。
夭折的小孩除了病死的,就是每年夏天淹死的。尽管每年都有小孩被淹死,但一到夏天,河里总是黑鸦鸦一片,热闹非凡。今天淹死小孩,明天下河的小孩也少不了多少。河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我自己也差一点点进了小坟堆。
那年夏天大旱,河里浅水区见底了,男女老少数百人去河里捡蚌捞鱼,像盛大的节日。半年都吃不上一次肉,好不容易碰上了“打牙祭”的好时机,谁会放过?去晚了或动作慢了,都会吃亏呢。我家没有捞兜,捞不了鱼,我跟哥哥去捡螺蚌。浅水区马上就被大家哄抢一空,哥哥和一些人去了深水区潜水摸,我那时刚学游泳,只能在池塘“死水”里游两三米,不敢去深水区,又不甘心看别人一捧又一捧地往盆篮筛中扔螺蚌,于是在深水区边缘活动,不时从水草丛中摸到几个田螺,偶尔也摸上来一只蚌,高兴得不得了。河水被人们搅得浑浊不堪,我不知不觉踩进了一个深潭,猛然沉了下去,赶紧手脚并用乱划,却无济于事。河水是流动的,有很强的冲击力,完全不是在池塘中游泳的那种感觉。我接连呛了好几口水,呜里哇喇乱嚷乱叫。哥哥他们正在争先恐后地摸捞,根本没人听到我的哭叫声,附近只有几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孩,也不大会游泳,都惊慌失措地喊叫。幸好有个大人的脸盆装满了,要上岸卸货,才把我救了。我蹲在河岸,久久没动一动,吓懵了。哥哥闻讯赶来,把我提起来,掰分我的手,发现我手里还紧紧捏着三个田螺。其实,那个深潭全村人都知道,我当时只想着水草下的螺蚌,心无旁鹜,到了潭边都没意识到。
弟弟没有我幸运,在我遇险的第二年,淹死在那个深潭里,爸爸将他埋在了河岸。不知他化作了泥土,还是填了饿狗的肚子,抑或被洪水冲进夫夷河里,飘过资江,越过洞庭,畅游长江,到了太平洋了?
上中学后,我在校寄宿,假期回来偶尔经过河岸,发现坟堆越来越少。我去读大学在码头上船时,发现河岸仍有几个隐隐约约的小坟堆。大学毕业回家乡工作,每每坐船回家,还会下意识地细心察看一下河岸,再也没见过坟堆了。细想,河岸小坟堆的消失,一是得益于生活和医疗水平的大大提高,二是县里先后建了两座游泳池,办起了游泳学校,救生设备也很容易买得到。
近几年,国家实施退耕还林政策,全县夫夷河岸都栽上了速生白杨林,虽还没有遮天蔽日,却已经郁郁葱葱了,像两面巨大的绿色屏风,将河流妆成了绿色走廊。我多次约了摄影爱好者去河岸采风,还把负责河岸植树造林的林业站女孩娶回了家。有时想来,河岸是我的红娘呢。
河岸没有埋葬我,是我之幸;我将河岸埋在心底,与我血肉同在、魂魄共存,是河岸之福。
现在的河岸,美丽,沉静,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