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范文网:前几辈人在社会背景下留下了至深的感悟,不可磨灭的记忆和血的沉痛。下面我们一起看看这篇《清白如纸》。
她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妇女,自我认识她起,她所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这人啊,就干干净净跟白纸似的,最好了”。关于人世间的“清白”与否,我似乎并不是很清楚——至少那时候是。
刚上幼儿园的我最喜欢听她给我讲“故事”。
我爹和我讲过许多非常可怕的事情。家里面的人不用现在人一样上班,要每天按时下地干活,这一年到头有了收成才不会饿死在屋子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经常就会突然响起大炮声。有时深夜轰隆一声之后,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天上挂着密密的小白点却找不到月亮,就好像这炮声把月亮震得粉碎变成了这些发光的小东西一样。
记得很清楚。那次爹带我去城里粮店换一些粮食,叫我在门口等着他。我坐在店门口吃着一串裹着晶黄糖浆的山楂葫芦。忽然就听见远处“夸,夸,夸”的声音,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一群穿着黄绿色衣服的人手里都拿着带闪冷光的尖刀的长枪。他们的大靴子踩得地不住地颤。我看呆了。偶然看到其中一个人的一双三角眼——现在想想真是害怕。那个眼神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可以活吞掉一个人。眼神很清澈却还是看一下就感觉好像在冒冷气,一直也没回过神。然后爹突然从粮店里跳出来,抓起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着。爹把我按在肩上,不知道想做些什么。走出有一段之后好像听到突然有一声枪声,吓了我一跳。然后远处周围的男人女人就开始大呼小叫起来。爹不让我抬头。
“爹,那些是什么人啊?刚刚那是打枪的声音吗?”
“那是……鬼。不要再想他们的事了。”
听到爹这样沉沉的声音便不敢再问了,也不知道爹当时说的到底是什么。
且就记得是“魔鬼”吧。
有时候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被我妈听见,我妈便背过我不让我听到,然后小声责怪着她:“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她说:“欸,这个时候的孩子都跟白纸一样不比过去。没事!”
我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再后来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有一类电视剧突然火了起来。放到今天大概就是被称之为“抗日神剧”的影视作品。经常我就会想起来她给我讲的那些事。
这些我没见过。都是后来我爹讲的。
有时候站在山紧挨城里的一边。老远看过去就能看见大街上一群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对着街上穿粗布的人拉拉扯扯。手上是拿着枪的。他们嘴上骂骂咧咧的,经常站在一大串手绑在一起的人后面,时不时地踢上一脚、对头上打上一拳。
但别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他们的枪都是摆设一样。——但是店铺里的人看到他们还是点头哈腰向他们问好。眼睛瞟着那杆长枪,收起脸上的不满,把他们想要的东西双手供上去——当然,也是不收银子的。
再有时候我会看着我爹背着手耷拉着脸回家来。我问他:“爹,你怎么啦?”
他总是说:“你别管。”
然后小声在屋子里和我娘说:
“卖布的那个老头子,今天撞上了带着女人逛街的黄皮狗。他儿子还是年轻,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就和黄皮狗吵起来了。然后被打了一拳拖走了。估计……”
“他们为什么抓走他呢?”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们会用鞭子打他。”
我没听懂接着问:“他们怎么那么凶呢?和电视上的那些人一样吗?”
她说:“不一样。但都是鬼。”
过了一会又补充了两句:“心黑得洗不干净的鬼。”
“这人啊,脆弱得像纸。一不小心染上了黑点,变得越来越黑。然后就成了鬼。”
当然,除了“像鬼”其他的我也没听懂。只觉得她嘴里的这些人都好可怕。我不知道她说“人像纸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觉得有像纸一样白的心的人,应该就是像天使那样纯洁的存在了。
小学毕业后。有一个很长的假期,做了很多事情。从小学校门走出来好像突然就觉得自己长大了。但是这两个月的暑假里,最喜欢做的事情似乎还是听她讲故事。哦不,讲“过去的事”。
我印象里好像一直也没有见到过爹偷偷和娘说的那些人打死人的样子——虽然经常是能听到枪还是炮的、让人听了跟着心颤的声音,能看到响声处冒起的灰黑色的烟。
当我能记清楚事的时候,已经再看不到那些穿着靴子举着枪的人了。而更多的是一些穿短衣的人:衣服有暗绿的有浅蓝的,有着几颗扣子,两肋下的位置有两个衣兜;头上戴着一个有沿的、远看向头上蓬起一朵高高的蘑菇云一样的帽子。
他们大多嘴里喊着一样的话。有的自己喊“什么什么共产主义”,有的冲别人喊着“走资派”,还有的成群结队地喊着“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反正都是聒噪又喋喋不休的。
他们经常会闯进一些人的家里。这是一场场毫无任何预见性又极具毁灭性的“暴风雨”。往往当他们再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这间屋子里的人与物便变了模样:在屋外听到叮叮当当的是锅碗瓢盆打翻在地上的声音;会有人被带走——几天之后他会在大街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上面用黑色的笔写着一些字,然后被人押到闹市上给人看;也会有人留下。留下的大概有两种样子:一种是哭喊着追出去一段然后瘫坐在路上,看着被带走的人远去的。或者是一副面颊上嵌着两颗进了灰一样的眼睛、肩膀上的头像是无力得要掉到地上一样,呆坐在哪里一下就是半晌的。
我似乎还不能很准确地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但好像老师以前有提起过的什么“革命”,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吧?
“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
“他们掉进了肮脏的、不见底的泥潭。”她看着我,竟然有一些温柔地回答着,“就像掉进泥水里的纸一样,晒干、漂洗。终还是会留下像烟熏得一样、黄黄的印。”
在这之后,我有了好一阵子没再和她一坐坐上一天地听她讲一些神奇的事情。
上了中学,我每天被成堆的书本淹没,没什么时候再读读书看看故事。人们都说一个人小时候的记忆是最好的,记住了很难忘记——果真如此。偶尔有个空档,我老是会想起她给我讲过的故事来。小时候也看过许多动画片,坐了很多次木马和小火车。不过还是觉得听她说话最有意思:没有音乐没有彩灯,就一张嘴,可以让我老实地坐上多半天。
但是,这些故事好像想着想着就不是那么有意思了——跟着历史课本被翻动,“拿长枪的人”、“黄皮狗”、“带纸帽的人”。这些我记忆里深深存在的事物渐渐褪去了她为它们穿上的“神秘包装”。
直到初二后的暑假。
得到了母亲的准许,我又有了和她坐上一天的机会。但这一次,她没有再给我讲故事:
“我觉得那些黄皮狗不是国军或者日军。”
“我也说不清,但是他们都是一种人。”
“那他们就是伪军。无组织无纪律的家伙!”
“嗯。”
“我觉得带走人批斗人的那一伙都不是真正的‘组织’的人。”
“这谁说得清呢,反正组织也就是他们一说罢了。”
“那他们就是狐假虎威。公道私仇!”
“嗯。”
“我觉得那些人不能被说像是脏了的纸。就像如善良的人那样洁白的东西不止有纸一样。”
“不。他们就是。”
我沉默。静静地听她说着接下来的话:
“少有的物件可以像纸那样承载各种各样的内容。然而但凡不小心滴了一滴墨上去,这张纸便再不是单纯的了。唯有保证它的清白干净,才可以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人们愿意拿起来用的一张好纸。”
合上我的本,才突然发现外面的圆月已经出来了很久。我走到外面,带着这个我翻了又翻的本子在路上踱着:
抗战、革命、解放。这是中国黑暗的几十年。在这黑暗中,被染黑的人有多少?依旧清白的人又有多少?有时看着史书不禁叹息着那可怜的几代人。他们似乎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而被强行诞生在了这个社会中。有人在这黑暗中仍坚持自己心里坚守的信念——如新制的、飘有淡淡清香的熟宣;有人心灵被恶魔侵蚀——如揉皱后无法再展平的废纸;甚至有人为之献出了生命——如粉身碎骨而终将与泥土融为一体的零星纸屑。
然而,当有一天,坐到一个“讲故事人”的位置上时,他们似乎已不再会随着往事浮现而潸然泪下了。那段艰苦的年代,我想唯有亲身经历过,方才可理解其给心灵带来的不可磨灭的撼动。但此时此刻,这些已将至暮年的老者应该更多的会是无奈和欣慰吧。
无奈若重来几次也依旧无法逃脱的世事;欣慰黑暗的尽头终是光明。
我抚着手中记下的一个个故事,翻过了最后一页时我起身往家走。
今天晚上月光很亮,透过树叶间撒到地上像是满地的盐粒。我看着白色的月光,看着手里写着一行行字、有些晃眼的白纸——我知道,这是那清白的颜色对我的召唤。召唤我铭记此时心里的一切并不让它们沾染一滴墨痕。
心情忽然舒畅了。本子的最后一页上、白色背景布前,黑白颜色的外婆甜甜的笑,在我脑海里久久无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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